荐读徐则臣骨科病房短篇小说

骨科病房

徐则臣

16床进来的那天大家都记得,具体日期说不清楚,不过那是个好日子,国家队打败某国球队的第二天。当时8床正在看当天的晚报,他拍着被子大叫,进了一球,又进了一球。整个病房的人都竖直了耳朵盯着8床的嘴。除了8床,对足球一知半解的只有9床。但是大家在这个无聊沉闷的时刻无一例外地振奋起来,希望8床进第三个球,乃至更多。可是8床说,到此为止了,他很满意,模样有点像主教练。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,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再次懒散地趴到病床上,等待晚饭早一点到来。就在这个时候,6床被一伙人抬着架着从外面进来。走在前头的护士指着空荡荡的床位说,就这里,以后你就是6床了。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脸部瘦削而身体发福的老人,头发只剩下四周那么稀拉拉的一圈。他被三个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七手八脚地移到床上。把他放到床上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体重当然是一个问题,主要是老人嘴里嘶嘶啦啦叫疼的声音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。终于放置好了,那几个人松了一口气,病房里的观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。年轻女人说,爸,你别担心,我们已经挂了专家门诊的号,明天早上会有这里最好的医生给你诊治。另外的三个男人也都称呼老人为爸,让他安心养病,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。老人说,恢复如初,哎哟哟,恢复如初。安慰过之后,三个男人一字排开站在年轻女人的身后,好像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。女人给6床掖了掖被子,说,愣着干什么?还不到车上把行李拿过来!三个男人相互看看,转身出了病房。年轻女人留下来,她对病房里其他人笑一下,说不好意思,打扰你们了,我父亲以后和大家就是病友了,请大家多多关照。又是一笑。躺在床上的欠起点身子,坐在床边的伸直了脖子,都向她回报微笑,他们嗓子里的声音转了几圈又回去了,什么意思都没表达出来。大家面对这意外的客气多少有点不好意思。在病房里待的时间久了,整个人都随着缓慢的生活节奏松散下来,尤其对看护病人的家属来说,每一天都像是留在家里过周末,懒得换下拖鞋和睡衣,头发慵懒蓬松,甚至连洗漱都会忘记。若是突然有一身西装推门而入,礼貌地向你招呼,你会觉得这样的方式与你的生活相去甚远,以致无法适应。所以病房里的人都对着她毫无内容地微笑。他们的笑倒让她不好意思再说了,毕竟还是陌生人。这时候7床,一个九岁男孩,突然从床上坐起,说,你叫什么名字?我?年轻女人吃惊地指指自己,你说的是我?是你。男孩一本正经地说,你像我们语文老师,身上有好闻的香味。他的母亲,此刻正坐在儿子身边的女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,不许瞎说。然后对年轻女人说,小孩子不懂事,你别见怪,因为腿伤,他都三个月没上学了。她的拖鞋吊在脚上来回晃荡着,没穿袜子,脚趾甲有一圈清晰的黑垢。没什么,小家伙挺讨喜的,年轻女人说,告诉阿姨,你叫什么名字?遥遥。他的母亲说。不,庄遥。男孩纠正。庄遥的严正申辩引得病房里的人都笑起来。9床躺在床上,扭过头说,乖乖,遥遥长成大男人了,明天让你妈回家给你找个媳妇。9床的老婆,一个丰满结实的女人,接着丈夫的话说,我们家有个小邻居,叫燕燕,和你一样大,遥遥,说给你做媳妇要不要?不要,遥遥说,给8床做老婆吧,他要。说完立刻拉过被子盖住脑袋。大家又笑。8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,长得很精神,好像身上有用不尽的力气。他伸手拉遥遥的被子,对着遥遥的屁股打了一巴掌,说,我老婆多呢。小家伙竟然也知道老婆。6床一句话不说,只是哼哼。三个男人回来了,手里各拎着包或者马甲袋。该给爸买点吃的了,其中年纪轻一点的对年轻女人说。她看看手表,问父亲想吃什么,过会儿给他带来。6床说什么都不想吃,腰疼。年龄稍大的一个说,多买几样带回来,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。6床瞟他一眼,脸转到另一边去了。2第二天早上8点20分左右,骨科主任唐医生带着一群医生和护士来查房。医院骨科的领军人物,被认为是该领域难得的专家,医院因他在全省得了声名。唐医生先是和6床的女儿,也就是那个年轻女人握了手,他们看起来很熟。后来大家知道,6床的女儿医院工作,而且还是某科室的主任,他们认识就不足为奇了。唐医生因此对6床表示了极大的慎重,他仔细地询问了6床的病情,比如哪儿疼痛,行动是否方便,腰部和腿有何感觉,饮食和睡眠情况如何。6床在断断续续的呻吟之间做了回答,必要时,他的女儿,还有站在旁边的他的三个女婿分别做了补充。根据有关症状,唐医生说,应该是腰椎间盘突出,具体治疗要循序渐进。6床说,医生,能不能早点止住疼痛?睡不好觉,也没法走动。最主要的,要花多少钱哪,可苦了人民了。唐医生一愣,什么苦了人民?公费医疗啊,6床说,实报实销。您老是退休?离休。6床说,离休老干部。三九年参加工作呢。大家都知道6床原来是有来头的。他们弄不清楚离休和退休有什么不同,但听6床自豪的口气,二者区别一定不仅仅是馒头和包子的关系。这些人多是自费治疗,为了筹钱费尽周折,因此不由得羡慕起6床和他的女儿女婿来。唐医生说,既是公费,那就好办了,我们可以用最好的药为您治疗,您老贵庚?七十八。6床的女儿说。看不出,唐医生说,看来手术还不能轻易实施,目前只能接受保守治疗,先住半个月观察一下。睡眠还好吗?要不要转入单人病房?那里的条件好得多。不要,6床说,已经花了不少钱了。苦了人民了。唐医生没再说什么,和6床女儿打个招呼就到其他病房去了。6床继续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,说疼啊,疼得睡不着觉。他的话引起昨天晚上留下来看护他的二女婿的不满,二女婿说,你还睡得不好?我给你折腾得一夜就没合上眼。6床的女儿和大女婿、三女婿一声不吭,他们昨天晚上都回到各自的家里,一觉睡到天亮。6床没有因此感谢,也没有对二女婿有所抱歉,他把头一偏,歪到一边去不理他,嘴上还说,疼啊,睡不好。真正没睡好的应该是病房里的其他人。上半夜6床一直哼哼,更像是唱一支不成调的民歌;下半夜不唱了,代之以惊天动地的鼾声。那鼾声也不是持之以恒的同一个调门,而是忽高忽低,有时半天没有动静又异军突起,轰隆隆从鼻子和嘴里窜出座山峰来。6床的二女婿与岳父相和,睡在临时租借来的行军床上也是呼噜来呼噜去,聒噪得大家根本没法睡。这一夜他们睡得都很浅,像是浮在水面上漂流,稍大一点的风浪就把他们惊醒了。之前病房里的夜晚一直很安静,大家随便说上几句闲话就睡了,清醒的只有男孩庄遥,他左瞅瞅右看看,自娱自乐累了也就睡了。昨天晚上遥遥睡不着了,他不停地弄醒浮在睡眠表层的母亲,告诉她6床在唱歌,然后学他打呼噜的声音和样子。母亲说,睡觉,管别人唱歌干什么,你看叔叔们都睡着了。她说的是8床的小伙子和看护他的堂兄阿三。遥遥说,你骗人,叔叔都睁着眼睛。母亲转身看了一下8床,他们俩果然都睁着大眼,她闭上眼翻一个身,在6床和他的二女婿的鼾声里含混地说,去,睡。3病房里的人很难相信6床今年已经七十八岁,从外表看,不过六十多,若不是腰椎间盘突出让他腰疼,6床完全可以挺起腰杆走路,那模样就气派了,是个老干部。老干部这个词让人不敢低估,怎么听都像是首长厅长之类的大官,因此他们不敢随便去问。是他的二女婿不屑地告诉了别人,就是个前镇长。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。但是6床从不这么对别人说。他很少与别人交谈,偶尔谈起的也是些陈年老事,比如建国,比如“文革”,比如十一届三中全会。6床想当年的表情无比深重,说起“文革”的语气充满了现实感,那时候他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,戴着白纸做成的圆锥形高帽,脖子上挂一块贴着批判标语的土坯,整个人忏悔似的低下腰身,比现在腰弓得还要厉害,被一群意气风发的人牵着走、赶着走,身上落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石子和浓痰,活像落魄的白无常。但是他挺过来,一声不吭地当了好几年的农民,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,他平反了,他成了老干部。就这样,6床意味深长地说,成了老干部了。他的二女婿在他遥想当年的时候总是去厕所,或者到走廊里溜达,他不愿听。6床对他的这个女婿显然也很不满意,他不看他从家里带来的那本被他翻得起毛的《“文革”十年史》,而是偷空去楼下的地摊上买那些两三块钱一本的地下杂志,花花绿绿的充斥色情和暴力的小故事。6床认为这是品位问题,他后悔当年同意了二女儿的婚事,女儿昏了头,他怎么也跟着昏了头呢。病友们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二女婿的一些情况,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。姓林,所以6床一直叫他小林,当然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自从对这个女婿横竖不顺眼后,6床连小林也懒得叫了,他不和小林说话,一说就吵,不得不说时都没有称谓,反正病房也不大,随口说一句话就知道是和谁说的。小林原来是个工人,三年前工厂倒闭,成了无业游民,其间零零碎碎做了几回生意,也是赔多赚少,索性不再为工作和生活发愁,想起来就出去跑两天,卖青菜也罢,蹬三轮也罢,只要赚钱什么都干,累了烦了就在家歇着,反正还有老婆在工作挣钱呢,女儿也工作了,操心的事不多了。人一在生活里放松了,嘴边就没遮没拦,想说什么说什么,这是6床尤其看不过去的,什么事小林都要插上一嘴。不喜欢归不喜欢,他不能把小林赶走,家里只有小林这医院里长期照顾他。对病房里的人来说,经常看到翁婿两人生着对方的闷气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。前面说了,8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,说话很滑稽,没事了就和7床遥遥逗乐。他的伤现在已经不太严重,但不能下床走动。小伙子受伤之前在少林寺习武,功夫练得不错,毕业后就留在少林寺里教一帮小孩子。半年前,他的一个师兄请他到成都帮忙,师兄在那里办了一家武术学校,请他去代几天课。他是在课堂上受的伤,弹跳的时候腿部拉伤,他以为是常见拉伤,没当回事。一个月过去仍然疼痛不止,最后连行动都困难,跌打损伤的药吃了一大堆也不见好转,医院检查。结果吓了他一大跳,肌腱断裂,再拖延下去整条腿就废了。他医院治疗。现在左腿从上到下都打着夹板,一层层地缠满了绷带。因为年轻,所以讨小护士的喜欢,他的油滑言行常常惹得护士们露出牙齿大笑。尤其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实习护士,她们从学校里刚出来,逐渐清晰的爱情意识让她们激动不已,在这寂寞的骨科十楼,她们在缺胳膊少腿的病人里发现8床不是件容易的事,所以总有小护士成群结队地来到8床身边,唧唧喳喳地围着他说笑。早上查房的时候,8床问医生,他可不可以下床到洗手间去洗洗头发,躺着坐着大半个月,头发都能闻见臭味了。医生说不行,下床走动容易伤到筋骨,出了事后果自负,要洗就在床上洗。在床上怎么洗?他对着护士们做出思想者似的失望神态。护士长说可以洗,若真要洗就喊几个小护士帮你洗。8床一听就高兴了,随手划了一圈,就她们几个吧。那几个实习的小护士笑嘻嘻地说,美得你。说是说,查完房她们果然来了,每人端着一样器具。8床,拿头来。躺在床上洗头有一定难度,整个病房里的人都伸着头观看,甚至其他病房的也拥进来看新鲜。护士们用架子把调好的热水袋吊起来,8床仰躺在床头,脖子垫在一个半圆的凹形支架上,支架下面是一个椭圆形的器皿,水流下来就可以继续下流,一直流进放在地板上的脸盆里。实习生们大约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,几个人围成一团,在护士长的指导下才逐渐掌握要领。她们像一群喜鹊似的叫个不停,笑着抱怨水的不是和8床的不是。一个佯装气恼,说干脆把8床掐死算了。8床在底下夸张地叫,不好了,谋杀亲夫了。他的叫喊引来护士们的调笑,人人都伸出手在他头上挠一把。8床隆重的洗头行动让观众大为羡慕,病人们开玩笑说,洗一下多少钱?我也洗一下。护士说,不要钱,免费的,你洗吗?说的时候嬉笑不见了,给对方的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。病人讪讪地退后,他担心洗过以后还要付钱。怎么可能会有免费的服务呢?小林一直津津有味地看她们忙乎,呵呵地笑,说有意思,有意思,然后又说,你们是不是只给年轻的小伙子洗,我们老头能不能享受一下?护士说,当然可以,但是你不行,必须是病人。小林来了精神,说那好,你们给老爷子也洗一个吧。他对6床说,爸,你也洗一个吧。年轻人的事你瞎掺和什么?6床说。护士已经答应给你洗了,你看,都是年轻的小丫头呢。出去!6床发火了,脸涨得通红,你就不能做点正经事?小林气呼呼地说,不是为你好么。出去就出去。刚出门,电话响了,他又折回来,准备接电话。他喜欢接电话。让你出去的呢!有人接电话。说不定是找我的。小林已经把听筒放到了耳边,喂?是。他把话筒捂住,对6床说,看,是找我的吧。小三子问你还疼么?疼么?疼!6床说,死不了!4医院,每天打两瓶点滴,十五天下来6床觉得仍不见效,疼痛非但没减轻反而加重,独自翻身都成了困难。医生每天早上来查房,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,病情在加重。唐医生也着急了。因为6医院治疗过,那里的医生就是唐医生的师弟,他在无计可施时想起了唐医生,他的声名远播的同门师兄,建议6床转到唐医生这里来治疗。这就给了唐医生很大的压力,能不能治愈6床已经不仅仅是解除一个病人痛苦的事情,而是关乎他的权威和声誉。为此唐医生的神情越发沉重,他想不通6床的腰椎间盘突出和别人的有什么不同,镇痛和缓解的药物他一换再换。他不可避免地想起“黔驴技穷”的成语来,再这样下去,他就是那头驴。不能再掉以轻心了,看来昂贵的药不一定就是最恰当的药,他决定在这个早上再询问一下6床的情况。真是不幸,唐医生还在办公室里整理衣冠准备查房时,小林找到他。老爷子疼痛难忍,哼哼了一夜,小林说,唐医生你看我的眼,一宿没合哪,全是血丝你看到了吧?唐医生把梳子丢进办公桌里,说看到了,走,看看去。6床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呻吟,从昨晚十点钟叫到现在把他给累坏了。听到医生的声音他的呻吟声又提高了几个分贝。一夜的折腾,6床浑浊的眼睛红红的,脸也发红,像在发高烧。唐医生问他,现在感觉哪里痛?6床有气无力地指指腰部,然后是臀部、大腿、小腿,还有脚面。唐医生脸板得像不规则的大理石,一路摁着6床指点的地方,他看到6床的右腿在萎缩,和左腿已经出现明显的不对称。这里疼吗?这里呢?他听到6床疼得哆嗦的声音,唐医生的右手所到之处,6床一直在告诉他,疼,麻。疼,麻。唐医生说,好,好,明天手术。说完转身出了病房。查房时没有再来。病房里此刻昏昏沉沉,他们都没睡好,躺着或趴着打瞌睡。外面市声喧闹,病房前不远处正在建一栋新的病房大楼,塔吊伸着巨大的手臂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,吱吱哟哟的声音尖锐地钻进耳朵,像刀刃垂直在铁块上走过。8床闭着眼睛想回家的事,堂兄阿三昨天刚从家里回来,告诉他,家里实在拿不出钱,不能再住下去了,医生也说了,他可以先回家,只要保持不受大的动荡,静养一个月就可以解除绷带和甲板,这期间还须坚持挂水,就是说,如果出院,必须带一大堆药水回去。8床早就想回家,可一想到回家又难过,住院的三个月里,家里的钱给他用光了,朋友那里也得了不少的帮助。应该说师兄弟们还是很讲义气的,他们从成都,从少林寺,从中国的各个地方长途跋涉来看他,每个人临走时都多少留下一些钱。就是医院里待到现在,大大加快了康复的速度。他笑笑,转身的时候,看到9床在看他。要出院了?9床说,你的朋友都不错。要走啦,8床说,再过几天你也该能下床走动了吧?9床笑笑,抚着趴在床边瞌睡的老婆的肩,一声叹息。医院里服侍他半年,一天都没离开过,连一句怨言都没有,她只希望丈夫能早日康复,和过去一样活跃健壮。9床过去的日子很滋润。家住这座城市的郊区,原来是农民,丢掉土地做起小生意,渐渐做大了,自己开了一家供应日用百货的杂货店,撑不死也饿不死,还交了一帮在那个小地方颇有点头脸的朋友。在其中一个提议下,他们拜了把子,发誓要像桃园结义那样肝胆相照同舟共济。去年冬天他从朋友家喝酒回来,坐在摩托车上感到屁股疼,回到家对妻子说了。妻子想也许是遭了冷风,或者是关节炎,暖和暖和就没事了。他在被窝里坐了两天,电热毯开到最高温度,浑身冒汗,可屁股那儿还是丝丝缕缕地抽着凉气,越发地疼痛起来。问题大了,才决定到郊区的诊所去。但他刚下床就跌倒了,站不稳,腰部以下好像不是自己的,扶着架着也软绵绵地站不起来。用车子拖到郊区诊所,医生了解情况后,医院。医生的命令代表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怖,车子拐了个弯直奔市区。医生说,股骨坏死,必须立刻动手术,置换股骨。听到诊断结果,9床和他老婆头都大了。医生的意思是,腰部以下切开,取出死去的骨头,换上新的。医生说,放进去的是人造的塑料股骨,它们在下半生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。没什么好说的,切吧,换吧。问题还是钱。手术费八万。9床听到这数字倒吸一口冷气,对老婆说,买一个活人又能要多少钱。老婆就哭,十八万也做,我要的是一个健康正常、能跑能跳的人。然后就做了。他们把杂货店折价卖给了别人,加上多年来的积蓄,大大小小凑在一块儿只有七万。只好借了。从亲戚那里借了一万。浑身酸麻地从手术室被推出来,已经到了日落时分。一天了,9床在病床上木木地想,八万就这么没了。过去他从不考虑钱的问题,身外之物,大男人不该在乎那些东西,现在他知道自己过去活得有多轻率。事实上这只是开始,他要住院疗养,医生说大概要半年才能下床行走。半医院送钱,一直送一百八十多天。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,依靠电话和朋友们联系,告诉他们这里有一个需要现金的人,向他们借。朋友们很慷慨,三千五千地拿出来,常常三五成群地来看他。后来就不行了,他们的热情难以为继,医院来看望他们的把兄弟,他们的钞票也躲得远远的。他们担心这是个无底洞,借了就还不上,你不能不怀疑那些新置进他身体里的塑料,那东西是否还能让他和过去一样行走如飞。即使行走如飞又能如何,医院的十五万块钱挣回来?即使挣得回来,谁又能知道那时候他是否老得还能走得动路?十五万。9床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数字,它还在上升,见风就长。他在床上不动窝躺了半年,连翻身都不能,两只脚一会儿被两个铁块吊着,名为牵引,一会儿又用架子支起。这些都没能把他累坏,累坏他的是十五万。每次老婆风尘仆仆地从外边回来,他都羞愧难当。半年来老婆只做了两件事,看护他和到处借钱。他不知道已是这间病房里的多少朝元老了,一茬一茬地进人,一茬一茬地走人,每次只把他剩下来。现在8床也要走了。他对8床笑笑,说,走了好,走了好。5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。6床打过麻药后一直在等医生们动手,但是他们似乎并不急着操刀,而是在他腰部比画来比画去,像用一支铅笔在作画。大约一个小时,6床忍不住了问医生,为什么还不手术?医生说,已经结束,还有几针就缝合完毕。就这么完了?6床很奇怪。之前医生们一直说,年龄太大不宜手术,还以为多大的动静呢。他被护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,觉得想睡觉,迷迷糊糊就过去了。后来被一阵疼痛惊醒,腰部的刀口让他意识到,手术的确是做完了。他看到床边或站或坐着小女儿和小女婿,还有那个让他厌烦的二女婿小林。爸,你放心吧,女儿激动地说,医生说再休养几天就没事了。他没说话,闭上眼努力想再睡一会儿,听到7床的庄遥对他说,8床走了,8床出院了!男孩的声音他很不喜欢,这是最近几天才发现的,原因是他不喜欢庄遥的妈妈,那个大大咧咧的农村女人,他发现她和小林关系暧昧。其实,住院后的第八天6床就发现了问题,小林和庄遥的母亲的眼神不大对劲,两人的目光之间老是有个来历不明的夹角,那个角度的复杂性对任何成人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。但此时6床还是不敢相信,原因之一是他不能肯定躺在床上时发现的那个角度就是正确的;另外,那女人的确太一般了,要什么都没有,脸,腰身,实在不适合搞外遇,尤其是不乏村妇的一些粗俗举止。6床知道小林不是个十分正派的男人,但他的眼光还不至于低劣到要和这样的女人瞎搞的程度。事实证明他高估了二女婿。6床记得刚住院的那两天,老听庄母说没钱了没钱了,没钱住院了,反正遥遥的病也不能一下子治愈,回家治也一样,那要省下好多钱。可是到了预定出院的时间他们没有离开,庄母不再提出院的事,而是说,医生说了,遥遥的膝盖积水必须再观察一段时间,过几天还要抽一次水,绝口不提钱。6床只是看到庄母没事的时候往小林身边凑,晚上睡不着也会大老远找小林搭茬。6床想,小林也不容易,从上次住院起就是他看护,那次是半个月,现在又要很多天,整天待在病房里和坐牢区别不大,一个大男人,成天这样没什么想法也不现实。尽管他不喜欢二女婿,但他服侍自己还是尽心尽力,难为他长久地守着自己,所以也不太过问小林的事。偶然一天早上,6床想去厕所,小林又不在身边,他只好自己忍痛下床,拄着拐杖慢慢地向厕所挪。在平时,都是小林搀着他去。当他挪到厕所门口时,看到庄母正抓着小林的手,很委屈的样子。他觉得浑身发抖,他们竟然在厕所门口就这种样子,那女人穿着拖鞋和睡衣,头发蓬乱,那模样大概从早上起来牙都没刷脸也没洗。他站在原地,用拐杖用力地磕地面,他不想让医院里和一个女人胡来。小林惊出了一身汗,上前搀住他说,爸,你怎么来了?厕所也归你管?6床说,一甩胳膊把小林推到一边去,你忙啊!小林在接下来的两天收敛了许多,不过很快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。庄母从原来睡在儿子右边转到了左边,晚上睡觉时喜欢把腿伸出被子。天还冷,又是公共场所,病人家属睡觉都穿着外衣。庄母也穿着裤子,但是伸出被子时总能露出一截丰白的小腿。小林就睡在她不远的行军床上。6床目测了一下,小林伸出手完全可以摸到庄母的腿。6床常常在夜间醒来,第一件事就是找庄母的腿边是否多出一只手。还好,小林的呼噜如日中天,他似乎已经忘了这回事。6床开始心疼邻床的女人,天还是挺冷的。在手术的前一天,小林端水给岳父喝,吞吞吐吐地说,手头没钱了,买饭都成了问题,能不能再给一千,就算借的。6床一听就明白,环视一下病房,那女人不在,他说前些天不是给你一千么?没敢告诉你,爸,小林说,下楼买饭时丢了,就剩下一百,全用在伙食上了,你看我这些天连烟都不抽。6床很想给女婿一个耳光,但这是病房。他犹豫一下,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钱夹,抽出五百块钱。半个月的零花钱,他说,别再丢了。他把“丢了”咬得很重。小林慌忙接过,说谢谢爸爸,谢谢爸爸。遥遥抱着他的受伤右腿,膝盖上缠着厚厚的绷带,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天真气,再次对6床说,8床出院了,6床爷爷,8床今天早上走了,你什么时候出院?不知道,6床说,觉得刀口一阵阵跳痛。小林说别动,别动,渗血的管子还在刀口里。他把盛放渗血的塑料盒子向旁边移了移。这些事小林做起来得心应手,而来看望父亲手术的三女儿夫妻俩就只能在一边看着。住院以来,三女儿夫妻俩连同他们十岁的儿子,也只是来看看父亲,没在这里住上一个晚上。他们说,工作实在太忙了。出院好。6床对遥遥说,空出一张床,让你妈妈过去睡,你妈整天陪你太辛苦,夜里都睡不好觉。遥遥抛起枕头,开心地说,妈妈到那边睡啦,我的腿就想伸到哪儿就伸到哪儿了。他对妈妈说,妈妈,今晚你就到那张床上睡。庄母尴尬地笑笑,说,听遥遥的,是该到那边睡了。6庄母在8床上只睡了一个晚上,医院转来的病人。刚来的老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新8床。他也腰椎间盘突出,五十来岁,本市某所中学的化学老师。6床对新来的8床没有太深的印象,他们隔着7床,而且8床沉默寡言,整天躺在床上翻看学生的作业和他自己的课本。8床老伴说,不能上课之后,他每天都要看看学生的作业心里才踏实。老伴抱怨,看有什么用,病治好也该退休了。但8床仍然坚持不懈地看,他还想给学生再讲几堂课。6床不能过多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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