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陈烨读同一所大学,他大我一届,是我的学长。
医学生的本科是要上五年的,在我大五时,陈烨考上了研究生,医院——医院实习。
他认出了我,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,但从来没给对方打过一次电话。
直到有一天,我已经实习结束、医院上班了,他打了个电话给我,问:「你在上班吗?」
当时我正轮休,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家人生病了,要找我开后门。这种事经常发生,医院,我就回他说:「不上班。」
他停了一下,问:「那你今天有空吗?」
我听到他的这个问题,有点发懵:「额……有空吧。」
他又停了一会儿,有点磕巴地说:「那......一起吃个饭?我也回市里来了。」
我支支吾吾地答应了他的邀请,在挂掉电话后,我想了很久,都没有想出他约我吃饭的理由,因为我们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交集。
他是一个优秀的学长,长得也不错,我站在镜子前很久,最后翻出了那件从来没有穿过的白色裙子,现在想起来,我那时肯定是疯了。
到了晚上,我们在约定好的k广场见面,我白色长裙,长发披肩,应该像个淑女,他穿了一件白色衬衫,简单大方,微笑着向我招手。
我小步走过去,冲他一笑,说:「学长好。」
「阿珂好。」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有些害羞,「我们去吃火锅吧?」
夏天吃火锅?有没有搞错!现在气温40度耶!但我又不好意思说不好,所以只能点头答应。
后来我才知道,他是从我朋友那边得知我喜欢吃火锅的。
到了火锅店,空调不凉,火锅店老板给我们加了一台强力风扇。那风扇呼呼地吹,我的温柔长发瞬间变得有些惊悚,我赶紧用手淑女地按住自己的发尾。
他说:「要不换个位置吧?」
「不用……我怕热。」
不知道为什么,我坐在那里,感觉越来越热,汗不停地流。我一边擦汗,担心汗滴飞进锅底,一边压着发尾,根本无法专心听他讲话,只是敷衍地点头和应话。
吃完火锅,聊了一会天,快十点的时候,我说我要回去了。
医院宿舍,临走的时候,他问我:「下次我还可以约你吃饭吗?」
我顿了一下,轻声说好。
我凭着多年看恋爱小说的经验判断,他可能是喜欢我的。
后来他继续回学校读研,我们开始每天打电话。等他回来的时候,就会约我跑步,慢慢的,我可以跑半程马拉松,后来可以跑全程。
而他,似乎比我以前所知道的陈烨学长更加优秀,他喜欢运动,写一手好字,英语口语也相当不俗。
奇怪的是,我发现他比我想象中的更了解我,特别是大学期间的事。
一天跑完步,我终于问了他说:「学长,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?」
他想了一下,说:「老乡会。」
我诧异地看着他:「大一?」
他点头。
我突然红了脸,想到了军训走正步时顺拐的糗事——我不仅自己顺拐,还把教官带顺拐了,后来把整个班级带的都顺拐了,然后我就在全校出名了。
他看着我,突然笑了:「军训?」
「额……」
我的脸突然就红了,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?后来,我们接触越来越多,我发现他在某些地方似乎比别人更加敏感。
某天晨跑,突然起风了,我们躲在楼下,冻得直起鸡皮疙瘩。他脱下外套给我,我说:「你还是穿上吧,太冷了。」
他抱着胳膊说:「这种天气而已,不冷呀。」
雨越下越大,雨声让四周变得格外安静,他轻声对我说:「你说我们能一起这样跑步多久?」
我看着他,再看着天空,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他说:「可能我们会跑到跑不动,然后一起坐着轮椅晨跑。」
我点头笑了,他的手试探性地拉住了我的手,我没有拒绝,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,那时的我们似乎很怕这场雨就这么停了,因为雨停了,人就多了,我们便会松手。
那一刻,我终于确定他是喜欢我的,我也打算开始喜欢他了。
后来,我开始主动约他跑步吃饭,一切都变得默契了,应该算是在正式交往了。
这也是我的初恋,我开始学习撒娇,学习如何照顾男生,懵懵懂懂地探索男女之间的情感与关系。
有天我在急诊轮转,下午三点多,电脑的警报突然响起,我心脏咯噔一下。
因为急诊承担的任务是院前急救,就是保医院进行进一步抢救。
随后,我的手机弹出信息:摔倒,天桥菜市场。
我松了一口气,一是因为,摔倒,大概率是不慎摔倒,或者高血压,一般情况不会太糟;医院很近,十分钟医院。
虽然心里这样想,但以前带教老师曾经交代过,还未到现场,一切都要做最坏的打算,不能掉以轻心。
到了现场,一名老年女性瘫倒在地上,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正扶着她的头,神色极为慌张。
我下车,照了一下患者瞳孔,等大等圆,对光反射灵敏,喊她的时候,还能正常对答。
刚要松一口气,病人的一句:「我头突然好痛。」,一下子把要放松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。我们赶紧用担架把她抬上车,血氧、心率正常,血压已经到了,还在充气,显然高于,到才停下来,最终血压是/,快速打开静脉通道。
急诊护士都有眼疾手快的好本事,无论道具多么颠簸,病人如何烦躁,她们总能快速的打开静脉通道,着实让我佩服。
五分钟后,医院,我们将病人推到抢救室,再看一下瞳孔,已经不等大,对光反射迟钝,意识也模糊了。
脑出血?
我们赶紧开单,直接送CT室,随后患者的丈夫来了,身体看起来很虚弱,刚推动平车就喘了起来,我不放心,跟患者一起去了CT室。
CT结果:大面积脑出血。
患者丈夫得知结果,给儿子打电话,她儿子强烈要求我们把医院,医院,他儿子在那边,也方便照顾患者。
于是我们开始办理转院,病人刚刚上车就开始强烈呕吐,变得烦躁不安。而转院的路途需要一个半小时。 用药之后,病人烦躁不安的状况有所缓解,我和护士不敢放松警惕,患者家属开始晕车,吐得不行,整个救护车里都弥漫着一股酸菜味。
终于安医院,我们坐上救护车返程,到医院时,早已是下班时间,我打个卡就往自己的宿舍走。
刚走到宿舍楼下,我就看到一个像是陈烨的身影站在宿舍门口,我以为是幻觉。
他跑过来了,说:「你怎么迷迷糊糊的?」
「啊?」我揉揉眼睛:「刚刚转运了一个病人,来回路程三小时,患者病情重,累惨了。」
「安全送达了吧?」
「安全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
「那我去洗把脸,咱们去吃麻辣烫吧。」
他笑了:「还吃什么麻辣烫呀?你忘了?」
我不停地回想,终于想起来了,啊!今天晚上他要带我去他家吃饭。
原本我是打算穿着新衣服、化个好看的妆再去见他父母的,但是时间来不及了,我赶紧上楼套了件干净的外套,打了个粉底就去他家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。
他父亲高大威严,不苟言笑,脸色绷得像块青石。
我怯生生地低头叫了一声:「叔叔好。」
他父亲坐在红木椅中间,挺直了宽阔的胸脯,点头闷哼一声,说:「过来喝茶吧。」
我低眉顺眼地点头,然后双手双腿并拢,坐在他的斜对面。
经历了繁琐的沏茶流程,他给我倒了一杯热茶:「医院工作很忙吧?」
我双手捂着茶杯,点头说:「有时是挺忙的。」
他咳了一声说:「是呀,所以你们当医生的,很少找同行吧。」
我看着他的眼睛,又立马把视线转到别处:「也有不少。」
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:「是吗?两个人都整天忙于工作,又挣不到多少钱,以后谁来料理家里的事?」
陈烨坐在我旁边想要插话,被他父亲一瞪,又把话咽了下去。
我抿了一口茶说:「确实,如果两个人都是在病人多的科室,生活确实没质量。」
他父亲半闭着眼睛:「是呀,女人得顾家,男人才有心思工作。」
我和陈烨谁都没说话。他妈妈见气氛有些不融洽,就过来招呼,和我闲聊。
本来我是打算在他们家吃饭的,但我看他父亲似乎对我很不满意,医院有急事,提前回去了。
从这之后,我开始怀疑我跟陈烨是不是有未来,毕竟他父亲似乎在他家里具有极高的话语权。我开始渐渐冷落他,有时看到信息故意不回,打电话说不上几句就说累了想睡觉。
直到有一天晚上,陈烨突然打电话给我,医院宿舍楼下了。
我下了楼,发现他消瘦了许多,那件本来合身的外套都显得有些宽松了。
他想拉我的手,我顺势缩回口袋,他尴尬一笑:「我有话想和你说。」
我双手插着口袋,点头说:「好。」
他说:「我想和你结婚。」
我惊笑:「你疯了吧?你爸不打死你?」
他说:「我爸同意了。」
我不相信:「别逗了,你爸怎么可能会同意?」
他用肯定的语气说:「他真的同意了,也同意我回来工作,不过他打算找人帮你调到比较清闲的科室。」
我知道,以他爸的能力调科室不难,我也就信了陈烨说的话。
他看我表情柔和了,就搂着我的肩膀,我也没有退缩。
我问:「你怎么说服你爸的?」
他笑嘻嘻地说:「你从我家离开后,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。」
我笑了,这种方式很幼稚,但我却打心里高兴。
我们和好了一周后,有天我正在骨科轮转,等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时候才看到,有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打了37个电话。我整个心脏咯噔一下,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,我深呼吸,一口气把号码拨了过去。
「阿珂,现在马上过来吧,陈烨出事了。」是陈烨父亲的声音。
原来,医院上班的路上,被疲劳驾驶的司机开的土方车撞到了,他连人带车直接被撞下大桥,伤势极重。
我放下手机,怔了几秒,迅速脱掉白大褂,和领导请了一声假就搭车赶往F市,到了车站的时候,陈烨的父亲已经站在站台上等我了。
当他朝我招手的时候,我再次愣住了,那个威严气派的领导,现在披头散发、满脸愁容,说话也没有了之前的气势。
我着急地问:「陈烨现在怎么样?」
陈烨的父亲摇摇头说:「还在ICU……」
当时我真的以为这是一场梦,醒来就好了。
一路上,我们没有说话,我看陈烨的父亲紧紧抓着方向盘,关节变得发白发紫。
医院,他的父母和我只能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等,不锈钢的长椅显得格外冰冷。我全身发抖,他的父亲把衣服披在我的身上。
陈烨的父亲说:「阿烨,刚才一直念着要看你。」
我含泪点头:「我要是不上那个手术,应该能在阿烨手术前见到他。」
陈烨的父亲泪珠在眼眶里打转。
ICU主任出来了,陈烨的父亲低头快步过去,问:「陈烨怎么样?」
ICU主任摇摇头。
陈烨的父亲拉住了主任的手臂说:「您还能再想想办法吗?」
主任摇摇头,充满了歉意:「我们尽力了。」
陈烨的父亲把手松开了,主任走了。
我看陈烨的父母在那一瞬间,似乎苍老了十岁。
我和他的父母走进了ICU病房,看着陈烨静静躺着。他的额头上贴着纱布,浑身多处淤青,可以想到当时受到的冲击力有多大。
我拉住了陈烨冰冷的手,以前他的手十分温暖。
他的手指微微动了,我以为是幻觉,不敢言语,他又动了一下,我惊道:「阿烨动了!」
他父亲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,哗哗往下流。
陈烨动的那一刻,我真的以为他会清醒过来,还会和以前一样,抱着我,跟我讲很多关于未来的幻想。
他睁开了眼睛,微笑着对我说:「你好……」
下一秒钟,他就不动了,他的父亲和母亲跑了过来,我赶忙去喊医务人员,然后我给他检查瞳孔,发现瞳孔已经散大到固定状态。
他的父亲用极其低沉的声音问我:「怎么样?」
我摇摇头,眼泪扑簌簌往下落。
他父亲双腿发软,跪在他的病床旁边,嚎啕大哭,如同一只猛兽,低沉而悲哀……
-后记
就在一个多月前,我带着儿子和女儿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,看到陈烨的父母了。他的父亲没有以前的精神头了,他的母亲也两鬓斑白,混在人群里,就是普普通通的老头和老太太。
现在我已为人父母,可以感受到二老老年丧孤的感受,他的母亲似乎怕我尴尬,不敢与我碰面,但是他的父亲知道我看着他们,拉着她的手就过来了。
他的父亲看了看孩子,笑着说:「阿珂,你也来超市呀。」
我点头说:「叔叔阿姨今天也来呀。」然后把大宝和小宝拉过来,说:「叫爷爷和奶奶。」
大宝和小宝看了他们夫妻,再看看我,我点头,两小孩才小声地叫:「爷爷,奶奶好。」
他的父亲笑了,他的母亲也笑了,只不过笑容里透露着苦涩。
他的父亲说:「我们先去买菜了……」
我点头说:「好……您二老要注意身体……」
我看着他父母远去的身影,有些后悔和他们碰面了。
其实阿烨,我一直有一个疑问,困扰了我很久很久……
那天我到抢救室的时候,听说你已经接受过三次电除颤了,你的胸口已经有些焦黑。
我也不知道,我到的那一刻,你为什么还能醒来,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「你好」。
你当时已经没有意识了吗?我想不是,如果你没有意识,怎么会用生命最后一丝丝能量,来对我说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词?
难道那一刻的你,已经是来生的你了吗?
所以,你以为遇到了来生的我,才跟我打招呼,对吗?我站在原地,拉着两个孩子的手,泣不成声。